在终日四处的奔波中,常常不能拒绝的事便是应人家请求,提起毛笔写几句话。想想看,人家盛情陪同,尽其所能地招待和照顾,而这些景物本来又都是自己切切关心的,待到告别之时,人家备好纸笔墨砚,请你留下“墨宝”,怎好把脸一板推掉?故而这些行间的笔墨大多在来去匆匆之间,凭着的是一时的情意与兴致,很是即兴。
《粉墙》 2008年
比方,在四川绵竹考察年画,被那里独有的“填水脚”所震惊。所谓“填水脚”,乃是每逢年根,画工们干完活要回去过年,顺手将颜料渣子混上水色,涂抹在印了线版的纸上。画工们人人都是才艺精绝,故而这些看似率意为之的几笔,很像中国画的大写意,立笔挥扫,神气飞扬。绵竹年画本来就像川剧,高亢辛辣,这“填水脚”更是将川地年画独有的地域气质发挥到极致。特别是绵竹年画博物馆中一对清代中期“填水脚”的门神,不过七八笔,人物跃然而生。我看得如醉如痴,不停地说:“这简直是民间的八大!”
从博物馆出来,便被主人引入一间小室。桌上已摆上文房四宝。不用去想,心中已有两句话冒出来,挥笔先写道:“土中大艺术”。这上一句写过,忽觉心中的下一句不甚好。下边一句应当更妙才是。此刻扭头看到窗台上有个剑南春的酒瓶。绵竹也是名酒剑南春的故乡。这一瞬,老天爷亲吻了我的脑门,妙语倏忽而至,接下去便写出来:“纸上剑南春”。这一句叫主人高兴非常。
绵竹年画《副扬鞭》
画面上的人物是秦琼、尉迟恭,其特殊画法被称为“填水脚”。这种门神大多出自高明艺人之手,一气呵成,看来寥寥几笔,实则成竹在胸,气势雄浑。艺术格调粗犷、泼辣、传神,创造出民间年画的大写意流派,成了民间年画中的稀世珍品。
再一次更有趣的是在乐山。仰观大佛之后,在席间主人说:“你总得留点纪念给我们。”我想,乐山大佛是天下佛窟中至美至上之宝。我已经是千里迢迢第二次来看大佛了,应当在这里留一幅字。有了这想法,却像得到神助那样,心中首先出现的两个字“大佛”,倒过来便是“佛大”,由是而下,一佳句油然而生——“佛大大于大佛”。下边还应有一句,自然想到“乐山”和“山乐”等……于是两句绝妙好词装入胸中。待展纸书写之时,我对主人说,这幅字很难写。主人说为什么。我说其中两个字要重复两次,还有两个字要重复三次。便是:
佛大大于大佛
山乐乐似乐山
待写过这幅,放下笔一看,居然竖着读奇妙,横着读也通也奇妙,更觉得这两句不是自己脑袋想出来的,好像谁告诉我的。此种乐趣,还有谁知?
《破晓》 2009年
这行间的笔墨并非总是灵感迭出,若有神助。有时人马劳顿,情思壅滞,而文人书法偏偏要“言必己出”,又不能落笔平庸,往往就被盛情的主人逼入绝境。逢到此时,只好请主人留下姓名地址,回去补写后再寄来,决不勉强自己。
即使是这样,也常常会留下遗憾。比如,有一天在如皋,参观水绘园。此园曾是文人学士荟集之所,又是明代名姬董小婉栖隐之处。园中景物相映,玲珑曲折,气息幽雅,世称文人图。游园时,因景生情,因情生句,待主人相邀题字时,捉笔便写了“园如书卷可捲,景似画轴当垂”两句。主人颔首称好。可是自己心里总感觉有些不妥。题字,字比词更为重要。但是,词要思量,字须推敲,时间这样仓促,被人又请又拉,怎好从细斟酌?从水绘园出来后,坐在车上,把刚刚的题词放在心中来回一折腾,忽觉应该改两个字,应是:
园如书卷半捲
景似画轴长垂
这样才好,可惜已经晚了。那幅糟糕的字留在人家那里,自己却带着遗憾直至此刻此时。
《启明时分》 2007年
再说两件得意的事。
一次在西南某地。一位主人为他的上级领导向我索字。这也是在各地常常碰到的事。但我的笔墨从不为人帮闲,遂写了一句:
心中百姓是神仙
我想此句如使他受用,当也使他受益。
再一次是在南通小狼山的广教寺。寺中方丈请我留下笔墨。小狼山为天下最小名山,虽然仅仅一百零八米,却有一座古庙和宋塔伫立峰尖。日日晨钟暮鼓,梵声散布万家。想到此处,因题道:
最小山头
顶大佛界
由于宣纸劲润,笔也凑手,写得水墨淋漓,极是酣畅。
方丈合掌行礼,表示满意与谢意。我却说,这句话也是为我自己写的。此我世间的追求是也。
因之可谓,行间笔墨,其乐无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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